二十八 为谁长夜眉不展
韩文清抽走了叶修手里的东西。
自打在霸气雄图在关外开的客栈住下、又要来资料之后这货就一门心思全扑在了上面,一点别的都不顾。
所以踢走了他叫他赶紧去洗澡别等着水凉了,点了饭菜并叫他们等叶修洗完了澡再送上来,韩掌门要了干毛巾坐在内堂桌边晾着头发,又随手翻看着那些东西,心里一样各种思量。
联盟现在……风气不算太好。
也许是之前那些年里他们这群人刀山血海拼出来的胜绩给了那些后辈们太多错觉,总之,现在的外门弟子里很有些人,直接把关外的土著当成了土鸡瓦狗泥塑木雕,那心态,就好像他们只要提着刀出了关去,随随便便就能收获十几百十个人头,带回关里换成军功一般。
更有人动辄拍着大腿高呼“男儿就当上战场”、“不上战场非好汉”一类口号,就好像不在前线就不配做热血男儿,甚至把后勤辎重都看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更糟糕的是,这种风气竟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了军营,就连各家军中的兵士甚至内门的二、三代弟子里,都有人产生了这样的心态。
只知道一味的追求正面作战、大兵团硬碰硬,仿佛若不是惨烈的胜利就不配拿出去夸耀称赞,更把兵法里的各项计谋全部都踩进了泥里。
避实就虚、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增兵减灶,这些虚虚实实的计谋全部被他们唾弃着,不屑着,就好像用了这些东西便丢足了大人,打赢了仗都不配被称之为英雄。还有人连军械机关消息陷阱都看不上,仿佛用了这些东西就玷污了胜利的荣耀度——自然也更看不上……善用这些东西来取得胜利的人。
韩文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筒。
这竹筒虽然已经启了封,却还有半片蜡封晃悠悠粘在接口处,上面的爪痕只剩了一半,依然能看出黄绿白的分明三彩。
霸图的大帅皱了皱眉。
联盟二十军,各军都有各军的特色。
比如说霸图擅长的就是正面攻坚硬碰硬,韩文清一马当先冲上去,还没有他们砸不开的核桃,后来他们有了张新杰,堂堂正正跟人一步一个脚印的打磨盘战,一样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蓝雨则更长于跟人比耐心,双方对峙下来看谁先犯错,就好像一条盘起来的蛇,喻文州是蛇头,黄少天就是这条蛇最锋锐的毒牙。在他们面前,一旦松懈了,就是这条蛇露出毒牙,猛然暴起的时候;
雷霆这两年战场上的少了,但是校场大比的时候也不是没对阵过,肖时钦一向是步步为营的,靠着机关军械奠定基础,各个分队精密合作,仿佛机械上的一个个齿轮般咬合在一起,又汇聚成一个整体浪潮般一波波拍过去,直到把人按进箭支飞石的海底。
同是联盟四大,嘉世却又与上面三位都不相同。
叶修本身是个多面手,在他的调教下,这支队伍也变得可攻可守能进能退,千机莫测变化多端,尤其当初……陶轩与他,还未离心的时候。
斗神之名,就是从那时得来。
然而呼啸又不一样了。
林敬言是联盟里出了名的君子,常有人说他那好脾气完全不适合也完全不应该来做个军人,那种温文更该开间私塾做个教书先生,教十几几十个蒙童读书识字,看着他们嬉笑打闹。
——说这话的人军营进的晚,自然不知道那位“先生”当年也是大马金刀的跟人打过硬仗的,短兵相接丝毫不惧,论骁勇剽悍,比起嘉世霸图,也不差多少。
只是呼啸兵员素质确实不比有“斗神”、“拳皇”存在,能吸引大批青年纷纷来投的霸图嘉世,所以林敬言跟人打多了硬仗看厌了惨胜,便也想着换种思路、换个战术。
又加上那时候方锐转来了呼啸给他做亲兵,他和这比他小了八九岁的年轻人一见之下意气相投,畅谈许久更是相见恨晚,便破格提拔了他,最后更是为了能让他将自己在围绕着陷阱而做出的一套打法彻底发扬出来,而改变了自己的战术,又将长老团的愤懑不满一力承担了下来。
却将“唐三打”的本意沉寂在了风里。
——现如今,还有几个人能记得当初的林敬言,也是一言不合直接跟人动手的火爆脾气?知道的就都只是他现在温文笑着的模样,又或呼啸长老又给他出难题的时候,眉宇间那一点难掩的疲累。
是被现实的重量一点点磨平了棱角,磨去了锋芒,强行压弯了脊梁,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在夹缝里求一个生存的喘息。
不是不能走,凭林敬言的实力,只要他有意,其他各军必然高位厚禄的倒履相迎,更别说他在军中这么久,只一个名字就已经是一块活生生的招牌——可他若撒手走了,呼啸又该往哪里去,又能走出一个怎样的方向?
又听见边上有人叹了口气,是叶修洗完了澡回来,看到韩文清掌中竹筒。
他和韩文清打了这么久也好了这么久,从一个细微的表情上就能清楚知道那人在想些什么,然而这次的事情他无话可说,便也只能叹气。
又被韩文清抓着手腕拖过去,拖到自己身边。
从叶修手里拿过篦子,韩掌门拢了叶修一头湿发在掌心握了一束,用篦子从上往下一点点梳开,将那些湿气全部梳理出去。
叶修就放心的让他帮自己摆弄着头发,昏昏欲睡的时候却听到韩文清低声询问。
“你和嘉世……”
这话韩文清在大东山底下问过一次,当时叶修答了他,按韩文清的性格,这事儿本来也就该这么过去了。
只是这些天夜里每到子时前后叶修身上寒毒发作,那时的凄惨难挨,又加上今日的所思所想……就让他没法不把这件事,翻出来再问一次。
背对着他的叶修抬手向后在韩文清膝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就当叶秋已死。——这样对谁都好。”
接着又惨叫起来:“老韩手下留情!头皮是肉长的!”
韩文清放开他。
转过身去,拳皇埋着头从身边的篮子里粗鲁的翻找起了干净毛巾,下一刻背上一重,是叶修趴上来,双手环过他的腰。
把脸埋在他挺拔的背上,斗神抱着那位老冤家,他用力搂了搂他。
“没事。”
“叶修还活着。”
做了个深呼吸,韩文清握住叶修的手,又发现那人反过手来,与他掌心相对,十指交扣。
“老韩啊……”
叶修轻声,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见门响。
两人一起回头,就看到虚空掌门握着门把站在门口,表情尴尬。
……饶是韩叶两人都身经百战,这个时候也体会到了某些……无话可说。
不过归根到底只能怪他俩觉得这是霸气雄图的内堂轻易不会有人来就太过真情流露,全忘了,如果是各家内门出关路过借住,那一样是要被请入内堂好好招待,而不是让他们在外围随便住下,就跟那些普通客人一样。
抽出手,叶修咳嗽着从韩文清身上爬起来,门口的李轩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赶紧关上门。
眼睛转了转,虚空掌门主动行了个礼。
“见过……两位师叔。”
叶修又咳嗽一声,韩文清则从篮子里抽出条毛巾盖到身边人头上,他若无其事。
“你一个人?怎么不见吴羽策?”
……李掌门的脸,瞬间就扭曲成了包子。
被毛巾蒙着脑袋的那个可没看到他这种表情,半弓着身擦着头发上残留的水汽,他含混不清:“前两天关外楼文邹顾钟五家小辈去关内做买卖的时候还说来着,被个紫衣的刀客女子教训的心悦诚服的,啧啧,要是一见钟情了,那才有的瞧——”
摘掉毛巾,叶修直起身来,一抬脸又被李轩的表情弄的一怔。
“怎么?”
那年轻人脸色难看非常。
这表情让叶修愣了下,毕竟虚空这两位他不算不熟却也不能算是太熟,贸然开口询问,只怕是会起到反效果——
却突然想起来某次去风雨楼,沐橙做着针线活和云秀嗑着瓜子磨牙的时候,说过的点儿八卦。
斟酌着字句的时候是李轩自己先开了口,咬着后槽牙,脸色铁青。
“谢两位师叔关怀,吴羽策离开虚空已经一月有余,我就是出来找他回去的。”
这边的两位几乎是异口同声:“你们两个吵架了?”
而那边的李轩狼狈的转开头去。
最后却还是答了。
“没有——他连吵架的机会都没给我。”
叶修抿了抿唇。
拿过韩文清手里的发簪笨手笨脚帮那男人挽了发,他小心斟酌着词句:“若是能说开,还是说开的好。相忘江湖……再怎么潇洒,终究是比不上相辱以沫——”
说到一半却又走了嘴:“说开了之后记得把鬼刻在家里栓好了,就别放出来祸害那帮小年轻了——知道有多少人对着他妄想的腰肌劳损手指抽……!”
韩文清不动声色的借着袍子的掩护碾了碾他的脚尖。
叶修穿了双棉拖,韩文清穿的可是双木履。
这一脚下来叶修整张脸都拧成了一团,楼上却听见有人低低的笑,又随着笑声从回廊里侧走出来,倚在栏杆上。
那是吴羽策,已经换回了男装,跟李轩一样的一身黑色紧身短打,只是李轩是深蓝的汗巾束腰,他那一条却是血一样的大红,直刺人心的颜色。许是这位之前都一直在换衣裳,那汗巾只是在腰间松松一扎,末端卷上去,简单掖进扣里。他领子也没来得及系好,半开领口露出里面雪白的脖颈,头发散在两旁,乌压压的一片。
眉梢的妆容却还没卸,眼角一抹淡紫,别样的妩媚与凌厉。
出来了也不看李轩,只是将手肘平放在栏杆上弯下身体,他朝着韩文清一笑。
“韩大帅最近一直在边关,有没有听说过风雪矿洞前些日子的女神传言?”
这话一出,还按着脚的叶修立刻直起身来捂向了肚子,用力咳嗽了两声,他起身——又被韩文清一把抓住了后领。
“你往哪儿去?”
这位问的平静淡定。
被抓住了的那位可一点都淡定不下来,反手去抓韩文清抓着他的手,叶修吵吵嚷嚷:“老韩你放手,哥饿了要去吃饭——”
韩文清理都没理他,只冲着吴羽策一点头:“吴副掌门请说。”
楼上那位顿时笑起来。
他依然画着眉眼,不笑的时候斜飞的眼角带着几分妩媚,这么一笑却只觉得爽朗英气,又痛痛快快说了下去。
——全没理连楼梯都懒得找,直接轻功飞了二楼的李轩。
“韩帅有所不知,数月之前风雪矿洞异宝出世,各家各门纷纷派人前去夺宝,最后中鹄的却是位女子。这姑娘没人知道她出身来历,又因为她一直都是一身重甲、头盔遮面,所以也没人知道她长相。但是也有人惊鸿一瞥,说这位姑娘乃是天姿国色,必然是害怕肖小觊觎,这才做此装扮。而那位姑娘轻功灵动如猫,气质忧郁如兰,便被人送了个忧郁小猫猫的称号,不知道两位,听过没有?”
又意味深长一笑。
“现在不管是军中还是江湖里,可有的是痴情种子为了这位姑娘……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啊。”
拿眼角挑了挑已经生气全无的萎靡在座位上了的叶修,吴羽策抿了抿唇,微微颔首:“若是两位有这位……忧郁小猫猫……姑娘,的消息,还望两位大帅不吝赐教。要知道这些时日里虚空可是接了不少对这姑娘的消息的悬赏,更有人立下大誓,说是此生非卿莫娶呢。”
韩文清放开了叶修的领子,刚刚还闹腾着要去吃饭的那个人却已经什么都不再说。
直到被冤家一巴掌糊在肩膀上的时候才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而韩文清看着他的眼睛,露齿而笑。
“你不是饿了吗?”
叶修同手同脚的跟在韩文清后面走了出去。
目送了那两人离开才转身,吴羽策对着李轩行了个下对上的正式礼节,他避开李轩握向他的手:“吴羽策,见过掌门。”
这动作让李轩深深吸了口气:“阿策。”
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就只能让手掌悬在空中,他声音干巴巴的发紧。
“阿策你……”
他放下手。
又疲累的叹了口气:“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们有事不能好好说吗?”
还低着头的吴羽策眼神微微闪烁了下,却没回答他这一句,只岔开话题,他说自己这些天在关外的见闻,说到跟某几个年轻人的对战的时候李轩终于插上话。
“你当时是……女装?”
吴羽策的眼神又闪烁了下。
然而什么都没说,只往后退一步,再行一个礼。
“吴羽策这些天连日奔波有些劳累,现在想去休息,还望掌门首肯。以及……请掌门公事为重,莫将心思,用在这些杂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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